我是西海龙王三太子,名唤敖烈。
当年我一把火烧了龙王殿殿上明珠,烈火灼灼,燃了七日。父王毫不留情把我送上天庭,天帝大袖一挥,天状速下,我被判为忤逆罪关进天牢。父王埋头俯跪谢过天帝,转而起身,几个兄长跟在他身后,他们一同站在牢外的高台上。
我被高高地悬吊空中,束绳勒开我的皮肉,雷鞭凌冽而下,三百下,鞭鞭见血,天状上写着不日当诛,没有一个人眼底掀起一丝波澜,鞭刑刚止,他们扭头乘云回了龙宫。
后来南海观世音菩萨出面救下我。
菩萨叫我去蛇盘山鹰愁涧等一个叫唐三藏的人,让我护送他去西天取经,我在浑江里,一等就是五百年。
五百年后,我遇到了一个身着红袈裟的男人,他胸前挂着一串大大的佛珠,一身的儒生气,身后散着一尘不染的光。
我从浑江里一跃而起对他龇牙,摆出最凶暴狰狞的面目朝他嘶吼,他仍面不改色。
当我意识到他就是唐三藏的时候,他的马已经被我吞咽下肚,菩萨及时赶到,将我点化,龙头翼尾瞬即无形,扬灰的黄土上扯出一声烈马的嘶鸣。
他唤我,白龙马。
我,西海龙王三太子,成了和尚胯下的一匹马。
我驮着这个男人走了一路。
他比我想象中轻了很多,像纸一样,轻飘飘的,每次颠簸时他的骨头都在我的背上摩挲,我放慢脚步,怕他颠下去。
我没有心思去了解他,一个和尚而已,我只要把他驼到西天就再无相干。
他取他的真经,我回我的龙身。
走了许久,我发现他是一个极其无趣的人,不吃肉,不喝酒,不近女色,无欲无求,更看不出悲欢,他的脸上总挂着淡淡的笑意,嘴里念着的永远是那些我听不懂的经文,有时偶尔在夜里,听到他在我背上小声地念叨:“我佛慈悲。”
但我觉得,他从来都不是在笑。
后来在路上遇到只猴子,他被压在五指山下,只露出一个沾满尘土的头,他咬着牙,说他在等一个叫唐三藏的人。
再后来又碰到一只猪,獠牙外泄,挺着滚圆的肚子,开口就是吹嘘自己的过去,开始觉得聒噪,不愿走在他身边,后来也慢慢习惯了。
最后遇到的是一个面上扎满黑胡的男人,他颈间摇着一串骷髅,不爱说话,比唐三藏更无趣,像沙子一样不起眼,没有人在意他,毕竟这样的人,一抓就一大把,不过他倒是帮我分担了很多行李。
菩萨说,我们要走十万八千里,要过九九八十一难。
菩萨说,要我们普渡万千众生。
一路往前赶,马蹄削骨,猴子头上多了只金箍,猪也不再那么多话,大胡子身上的担子更沉了几分。
只有我知道,背上那个人裹在厚重袈裟下的身骨轻了许多。
但他把背脊挺得笔直。
眼里闪着光。
妖魔鬼怪窜了一路,猴子大棒一挥把他们打发走,猪扛着钉耙慢悠悠地跟在猴子后面,不时回头看看满头大汗的大胡子,偶尔也停下脚步等等他。
唐三藏进了无数次魔穴,妖魔鬼怪蹭上他的脸,黑色的指尖挑起他的下巴,凌冽刀刃映在他的黑眸里,声声奸笑入耳,他面不改色。
在每个妖怪变成猴子棒下一缕鬼魂时,他总会慢慢地说,“我佛慈悲。”
从我们出发的那一天起,已经过了十七年了。
这是最后一难了。
离西天只差最后一步。
距成佛只差最后一念。
我们停了下来。
这一次连猪也没有开口,它背过身躺在一边,留下一个厚重的背影。猴子站在不远处的树下,从来没有人会指望大胡子在这个时候站出来。
最后一难,佛说,要唐三藏吃肉。
荒谬。
他信仰了一生的佛,却要他背叛自己的信仰。
我看到他一直闭着眼坐在地上,脸上仍看不出喜怒。
他渡得了众生,却渡不了自己。
大胡子去林子里找了些果子,他走到猴子旁边,让猴子过去,猴子摆了摆手。
猴子金色的毛发被风扬起。
我知道,他在看一个很远的地方,一个叫花果山的地方。
猪拿起一个果子,在衣服上来回擦了两下递给唐三藏,唐三藏还是闭着眼,一动不动,猪没有说话又把果子放回去。
经书落在地上。
大胡子站起来,来回不停地走,树叶被踩得哗哗响。
猪朝着大胡子瞥了一眼,又把头转回去。
大胡子抿嘴,低下头走到猴子身边。
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。
大胡子又走了回来,猴子跟在他后面。
欲开还闭的嘴。
没人愿意先开口。
虽然我也不愿意打破这僵局,但总有人要站出来,我扯着喉咙发出了一声嘶吼。
所有人看向我。
唐三藏也睁了开眼。
他站起身走到我旁边,鼻息里吐出轻微的叹息,他顺了顺我的毛发。
他们似乎忘了,我是一条白龙。
我似乎忘了,在他们眼里我从来都是一只不通人性的畜生。
太阳快下山了,这时候的黑才是最怯人的,深邃的天看不到尽头,没有云,没有星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缕红光消失在大地尽头。
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,一片混沌下看不清他们的脸。
已经是停下来的第三天了。
三天里唐三藏只喝了几口水,他的面颊攀上乏意。
饥肠,渴炙。
怒慨,焦厌。
心乱,无声。
其实说白了,也就吞一块肉的事。
三天里,除了我发出的那声嘶鸣,还是没有一个人开口。
终于——
猪有些不耐烦了,他翻身坐起来,碰到钉耙疼出一声惊呼。
“师傅。”浑厚的声音。
“这经我们不取了。”猪向后摆了摆手,声音里充满平静。
黑色的长袖迎风乱舞。
我没想到这话是从猪的嘴里说出来的,从前不该嫌他聒噪。
猴子手里的金箍棒杵在地上,他看了看猪,又把头转向唐三藏。
大胡子大吼一声,“对!不取了!”
他捏紧了拳头。
猴子还是什么也没说。
唐三藏张了张嘴,却没发出一点声音。
他突然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,在他的注视下我的身体慢慢变得僵硬起来。
他的眼底仿佛有一片潭深深的水,一不留神就要将我吞没。
我猜,他是想从我的眼里看到自己眼里曾有过的光。
“大师兄,你也说说。”大胡子朝猴子吼到。
狂风擦过耳廓。
我突然想起了那时被埋在山下的猴子,灰着脸,一个人忍受了上千年的孤独,但他仍咬紧牙齿铁着头颅。
在我还是西海三太子的时候就知道他,那个满身黄金甲的齐天大圣,面对黑压压的百万大军仍毫不费力地挥动金箍棒,黑影一过,遍地鲜血,众神黄昏,他搅得天翻地覆,他在神殿前狂笑,放肆桀骜,踏碎凌霄。
但现在,他只是低头沉默着。
我还想起唐三藏把他从山脚拉起来时,对他说的话:“只要你见性志诚,回首便处处是灵山。”
猪的脸上一片阴郁,看不清表情。
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自己曾经是天蓬元帅,执掌着天河八万水军,他站在高处俯视台下大军,红色斗篷随风而起。后来他被贬下尘凡,投错猪胎,他的一生就像他口中的话,如梦如戏,可翻来覆去,也就那么几句。
他说,他在天宫上撞到过猴子,在猴子大闹天宫的时候。
大胡子一直盯着猴子。
他不常说话,我也是在猪的嘴里听到了些他的故事。
他也踞身于九重天上,天上的人都称他卷帘大将,他的眼里,日日都是些琐事。再后来,他失手打破琉璃盏,被贬下天界,天要他每七日就要受一次万箭穿心之刑。
我看着他,实在无法回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,那个嗜人饮血的妖怪早就无影无踪,他的肩头也不再顶着降妖宝杖,取而代之的是一本本厚厚的经书。
只是因为一盏玻璃灯,他被压弯了背脊。现在的他永远都沉默着。我想对他来说,比起那高高的九重天,或许在流沙河里骋沙驰浪更快活些。
恍惚间我又想起唐三藏把他们一个一个从尘土里拉起来的样子。
他带着笑,身后亮着光。
我更想起一路上那些自称为逍遥人的芸芸众生问过唐三藏的话,
“酒肉穿肠过,佛祖留不留。”
佛祖留不留...
既已逍遥,又何问佛祖。
我知道,唐三藏在我的眼里也看到了这些。
我知道,他都明白。
他看着我,笑了笑。
他回头,轻声唤道:“悟空,悟能,悟净。”
“我们,要上路了。”沙哑的声音被风卷散。
没人问他他们是要往前还是回头。
脚下一片黄土,谁知从何回头。
天黑得无底,月也没了下去。
四下无光。
晚风太冷,吹得我眼睛疼。
他们三个各躺一方,留给我三个模糊的背影,唐三藏盘腿靠坐在树下。
没有一个人能安然入睡,所有人都明白。
可又都不约而同闭上眼,一动不动,在夜里扯出一幅安静的睡颜。
均匀的呼吸声在无限的漆黑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又刮来一阵风,枯叶起起落落。
唐三藏手里捻着那串红色的佛珠,珠子上的划痕在他手中来回摩挲。
越滚越快,越滚越快…
突然,线断了开,绷出细微的响声,珠子散落一地。
滚落的珠子映在他黑色的眸子里,他身上没有了往日的光,急促的喘息声被一片纯黑吞咽下肚。
他缓缓抬起手臂,用牙齿扯下一块肉。
没有发出任何声响,只有鲜血淋漓。
血顺着干裂的嘴唇落下来,一滴一滴,泛白的袈裟在黑夜里无声无息再次变得鲜红。
一点一点…
越发红亮,越发滚烫…
他缩身把自己藏在黑夜里。
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,
“我佛慈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