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UEL

你会遇见很多有趣的人,然后忘记我 ​​​

《茧》


我昏迷已经十个月了。

 

才昏迷的时候身边黏糊糊的,像是被裹在一个巨大的茧里,什么都听不见,只有嗡嗡的声音不断塞进我的脑子里。

我记不清我是怎样昏倒的,关于晕倒之前发生的事也毫无头绪,所有的记忆停滞在十个月前。


也好,一切都从零开始。

 

晕倒后大概过了几个月,隐隐约约能听些到外面的声音了,我用尽全身力气想睁开眼睛,但无论怎样挣扎始终都是徒劳,我不甘心,咬牙拼尽全力妄想想扯开那些包裹着我的东西,到头来也只是微微挪动了一下手指。

 


我的肚子上有一个很深的创口,连着一根管子,弯弯曲曲不知道接着什么仪器,管子来回拉扯,像是流水线上的绞肉机,胸腔涌上一阵恶心,浓烈的窒息感从脚尖顺着血管蔓延而上,我想喊出来,每欲开口身体就像被吞进一片泥沼里失去知觉,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动了动手指,耳边响起一阵惊喊,一双温暖的手抚上我的身体,滚烫的温度在皮肤上摩挲,耳边响起熟悉的旋律,我沉睡了过去。

 

我喜欢听那个声音,柔柔的。

 

 


突然爆出的争吵声把我从黑暗里拉起来。


先开口的是一个男人,根据前几个月的记忆判断,应该是我的父亲。

他的声音带着从喉咙深处扯出来的沙哑,压得很低,我不喜欢叫他父亲。

紧接着是那个柔柔的声音,是母亲,她诺诺地开口说着什么,声音太小,我听不清,她的身体像一个被捏瘪的橘子,有气无力。

 

“你他妈是整天闲着没事做吗。”男人的声音仍旧没有起伏。

母亲辞了工作,每天照顾我。

她垂下头没有回话,手指局促不安的扭动着,像做错事的小孩。

 

男人的话让我所有动作停滞下来,身体像溺在粘稠液体里一样动弹不得,心脏变成棒槌来回敲打下的大鼓,剧烈地跳着,发出砰砰的声响,这一切似乎都是我的错。

我努力动了动手指想要拉住她的手。

 

肚子上的创口又痛了起来,它总是把握不好出场的时机。

 

 

“我手机很好看?”

“我累了。”她小声说,喉头上下滚动。

隐隐约约记得她在男人手机里翻到了一些不堪入眼的聊天记录。


“我他妈不累?”玻璃杯砸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
渣子碎了一地,溅起的几块从她腿边飞过。

“整天窝家里,不就看个人?我天天在外面跑,在领导面前装孙子,你跟我说你累?”男人抹了把脸,抓落一把脑后的头发。


“妈的。”他的脚踢上旁边的板凳,刺得地板发出一声尖叫。

 

她站在客厅中央把嘴抿成一条直线,鼻翼一张一翕,发红的脸涨得像个柿子,头顶打下的白炽灯光穿过发丝,落到脸颊翻起的一片片干皮上,布满黄茧的手指不停地抠着衣服。

 

耳边传来她极力压抑抽泣的呻吟声。

 


她最近好像病了,我经常听到她打开七七八八的药罐子,然后伴着轻轻的叹息声把药咽下去。

“咕咚,咕咚...”

她冲到厕所呕吐起来,一只拖鞋翻在卫生间门口。

男人冷嘁一声,摔门而去。

 


她跪倒在湿漉漉的地上大口喘气,闭上眼用力压着胸口,眼泪混着唾液一同卷入马桶。

过了一会,她扶着马桶颤着腿站起来。


马桶旁边堆了一大盆袜子,散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,她用脚把矮板凳从洗漱台下面勾出来。

家里的热水器坏了,找了几次维修工也没修好,她跟男人提过一次,男人抱着手机头也没抬,客厅里响起清脆的一声“Timi”,他简单应了一声“哦”就再无下文。

冰凉的水没过指尖汲取滞留的余温,她倒吸一口凉气,手掌不断重复起揉搓的动作,泡沫顺着手背淌下覆盖住整个水面。

 

 

她的病好像越来越重了,脸变得浮肿,连站起来都越发费力,每走一步,身体就像街上那些穿着玩偶制服发传单的人,只能大汗淋漓地一点一点挪动脚掌。

 

 

男人好几个晚上都没回来,手机屏幕在黑暗里射出一道白光。

“加班。”是男人发来的。

她站在窗边,夜黑得像个无底的大洞,楼下的小道上没人,只有路灯下面飞舞的蛾子不厌其烦地扑腾着翅膀。

 

 

 

上个月她和朋友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,朋友让她出去走走,她三番五次推脱,她说她在等着什么,压抑多次,沉寂的火山终于喷发,两人嘴里激出难以入耳的言语,她们骂着,喊着,哭着,没有一个人醒过来。

她把指节紧紧扣在手机的金属边框上,扬了扬头,手指一划,按下屏幕上的红色按钮。

 

之后再无联系。


她等待着的只是一场无声的漫长溃烂。

 

 


 

敲门声突兀地回荡在客厅里,平常没人会来。

听声音是男人父母,男人母亲的声音像菜场吆喝的喇叭,远远入耳就让人嗞嘴。

 

“给吴建和孩子带了点东西来。”男人母亲开口。

她从他们手上接过大包小包的东西,红色的塑料袋在她的手指上留下几道深浅不一的沟壑。

 

他们走进屋子在沙发上坐下来。

拖着步子给他们到了两杯水,水在杯子里不安分地来回晃荡,男人母亲把腿盘在沙发上,脚尖挂着拖鞋,抬头看向她,干瘪的声音又钻进了耳里,“有吃的吗,大清早就出门了,没来得及吃东西。”

“冰箱里有饺子,我去煮。”

“爸吃吗。”

“你妈都没吃我会吃了?”

她转身走进厨房。

 

锅里的水沸腾着,翻涌的气泡掀起白气,她拿起勺子把煮好的饺子一个个捞起来,端起碗朝客厅走,碗沿很烫,她加快了脚步。

突然从胃底直涌而上一阵恶心。

 

“啪啦——”

热汤溅了一地,几个饺子飞得老远。

 

她扶在水池边呕吐起来,黏腻的唾液成丝挂在嘴边,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像是要把整个胃都吐出来。

 

客厅里响起拖鞋拖沓在瓷板砖上的声音。

男人母亲走到厨房倚在门栏上,带血丝的眼珠映出地上的一片狼藉,她撇嘴翻了个白眼,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,“真不知道你还有什么用。”唾沫星子从她嘴里喷出来。

 

趴在水池边的背影佝着像一个年迈的老人。

 

她重新烧了一锅水,蹲下身慢慢把地上收拾干净。

饺子在水里上下游窜,她拿起筷子在锅里来回搅了搅。

手背燃起一股灼烧感,刚刚被溅到的地方都肿了起来,她又挪着步子走到水池旁,吐出来的残渣还没全部冲下去,冰凉的水花淌下,拍打着泛红的指节。

 

 

门口窸窸窣窣传来钥匙和门锁摩擦的声响,男人从门口走进来,脱了袜子扔在旁边的板凳上。

 

“妈,不是说明天来吗,怎么今天就过来了。”

“我和你爸报了个旅游团,明天出发,趁着今天还有时间就过来了。”干瘪的声音提高了几分音调,“给你们带了点东西。”她指了指桌上放着的几个口袋。

 

男人用手指拨开桌上的塑料袋,瞥眼看到佝偻在厨房里的背影,“给我也煮一碗。”

 

 

 

三人端着热腾腾的饺子吸溜吃起来。

 

“爸妈,我进去睡会。”

没人理她。

 

 

房子隔音效果不怎么很好。

 

“她怎么还是毛手毛脚的。”男人母亲喝了口汤,嘴唇上占了片辣椒皮。

“她最近身体不舒服。”

“就是个病秧子。”

 

 

“你别老惯着她。”

“我知道,妈。”男人笑了笑。

 

 

“你也别说我对她不好,当初是她硬要嫁进来,人还没嫁,他爸他妈倒好,一个车祸就撒手不管了,连个嫁妆也没给。”

“要不是我们家心好,她现在还不知道在哪条大街上睡。”

“妈...”

“干嘛,还说不得了。”她把筷子一扔顶了顶男人父亲的手臂。

男人父亲捧着碗把抬眼睛抬起来,“就是。”发黑的牙齿露了出来。

 

 

枕头湿了一大片。

呜咽声卡在喉咙里,来来回回半天也找不到突破口。

 

 

 

开门的声音响起,三人窸窸窣窣出了门。

女人翻身从卧室走出去,三个碗散在茶几上,边缘稀稀拉拉淌着汤水。

 

 

 

记忆里医生说,我醒了之后会失去所有记忆。

 

 周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,我有种预感我快醒了。


也不算太糟糕。

 

耳边一瞬间变得哄闹起来,一直轰鸣着的机器也停了下来,淹没在一片冗杂里,沉闷的男声从消毒水的味道里钻出来,“感觉还好吗?”

她有些脱力,从鼻子里挤出一声“嗯。”


“嘭——”易拉罐被拉开,伴着泡沫快速挥发的嘶嘶声,男人坐在一旁咽下几口啤酒,黄色的液体从嘴角一路滚到脖颈。

“别紧张。”衬衫领口晕上一片淡黄,男人把最上面的扣子扯开,“爸妈一会就来。”

“嗯。”她的脸像刚刷灰的墙,冷汗顺着额头一路向下。

 


旁边的病床上睡着一个女人,一个满脸胡渣的男人坐在床边低头削着苹果,红色的果皮在他手上卷成一圈圈花纹,苹果白白净净,他递给床上的女人,女人摇了摇头。

男人摸了摸女人的手,把苹果放在桌子上。

 


男人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,黝黑的手在全身上下摸了半天,想起这是医院又把烟塞回去。

“之前是我做得不对。”

“没事。”她把头侧过,看向窗外。

 

苹果在对面的桌子上生了锈。

 

 

男人道歉了,或许她以后不用再那么辛苦。

我的身体又传来那股熟悉的温暖。

 

 

我真傻。

她也是。

 

 

叫喊声,呜咽声,摩挲声,轰鸣声...

十指破开...



从溃烂到腐败…

 

 

 

 

“滴滴,滴滴...”

周围又安静下来,耳边只有几个陌生男人淡淡的声音,冰凉的触感顺着管子攀上我的皮肤,一点点蔓延到全身。

 

 

 

裹着我的茧被抽丝剥离,拥着我的黑暗也变得越来模糊,眼前若隐若现闪着一抹光亮,灼得我双眼一阵剧痛,我终于张开了嘴,止不住地放声啼哭,带着着血腥的花苞蓦地在我胸腔喷涌绽放。

一瞬间,脑子里的东西都被抽了出去,没有疼痛,只剩下一片空白,哭声响彻整个房间。

 

我被抱了起来,胸膛上下起伏。

 

 

“恭喜先生,是个女孩。”

“他妈的。”

 

 

呜咽的哭声断断续续。

 

 

 

 


 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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