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机屏幕亮了起来,数字跳动成整数,凌晨三点。
我悄悄回头,两个室友的灯还亮着。
叹息声卡在喉间,胸口闷出一阵沉压,像是溺在深海里。笔突然从手中脱落滚到地上,砸出的声响无人回应,淹没在黑夜里。
另一个室友的鼾声不合时宜地响起,转动的笔在她均匀呼吸声的打磨下越发沉重,眼前的字慢慢扭动起来。
“喂,喂…”
“张珊,醒醒…”
脸被拍得啪啪响。
我揉了揉眼睛,坐起来。
一阵白光刺入双眼,我眯着眼问,“这是哪?”
“不知道。”
汪梧把我拉了起来。
有水流动的声音,我低头,脚下蠕动着一些不可名状的乳白色液体,一直蔓延到远方,看不到尽头,我使劲踩下去,道不出的黏腻质感,抬起脚那些液体就顺着鞋哗啦啦滴下去。
厉施在赵琉耳边窸窸窣窣说了什么。
一番张望后四个人开始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步子。
“好恶心。”
“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。”
厉施不耐烦地挠了挠头,一如既往的爆脾气。
“找找怎么出去。”
赵琉踮着脚尖跟在后面,身子歪歪扭扭。
我们朝着四个方向散开,脚下的白色液体顺着迈开的步子荡出一圈圈波纹。
我躬下身在水里捞了一把,什么也没有,又捧起一把水,凑近鼻子,没有任何味道,水从指缝里滴下去,哗啦哗啦。
过了一会,水里多了些细小的颗粒,我用力挤压这些颗粒,它们涨大了些。
往前走。
周围温度变高了,从心底涌上一阵燥热,最后浮在脸上。
“不行了,太累了,我休息会儿。”汪梧停下来,曲下身子一下坐到水里,溅起的水花飞到她衣服上,湿漉漉一片。
“你们也歇会吧。”汗珠顺着她泛红的脸颊缓缓流下来。
我低头,手仍在水里来回摸索。
那些白色的颗粒慢慢又胀大了些。
空气越来越闷。
厉施淌着水走过来,她步子很大,那些白色的液体在她脚下开了花,水声一片。
袖口被高高挽起,她的脸红得像个熟透的柿子。
“她就在那坐着?”
汪梧身体一直不好。
赵琉撞了撞她肩膀,看着她涨.红的脸,“你也休息一下吧。”
“不知道的以为她是樽佛。”厉施躲开赵琉的手,又挽了挽衣袖,“快找,我不想在这里多呆一秒。”
腰间一阵酸痛,我站直捶了捶,远处厉施和赵琉的步还在不断向前延伸,我望着她们的背影叹了口气,强迫自己再把身子躬下去。
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冒出几阵呻.吟。
汗水滴在水里。
白色的颗粒又大了些,水变得越来越粘稠。
“草!你们快过来!”厉施吼了一声,扯着嗓子朝我们挥手。
水声窸窸窣窣。
一个大洞空落落地陷在地面里,看不到底,白色的液体顺着边缘流进去,一直通向深处没了踪影,就像是一张开的巨口,无声地吞噬着一切。
厉施伸手摸了摸,“是个管道。”
“下去吗?”
“不走呆在这等死?”
“我去叫汪梧。”
“别管她。”
我回头。
汪梧躺在远处,白色的液体不知不觉间已经没过了她的小腿。
她总是这样,无论周围的人在干什么,无论她们散发出多么焦躁烦抑的气压,她都可以安然躺下,闭上眼睛,然后响起沉沉的鼾声,自顾自地不理其他。
我,挺羡慕她的。
我也想躺下,也想停下来,可我知道,我不能。
这都仅仅只是一瞬间的念想。
“她这样的人,永远都只能在我们后面。”厉施说完从黑洞一跃而下。
赵琉紧随其后。
我坐在黑洞边沿,小心地试探着,地上的液体攀上手掌,越发粘稠起来,我抬手一甩,那些颗粒滴滴答答挂成丝垂下去。
我低头往下看了看,洞的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。
索性闭眼一跃而下。
“这他妈又是什么。”
厉施一脚砸在花花绿绿贴满纸条的墙上,一条长廊望不到尽头。
那些乳白色的液体顺着墙斑驳而下。
“汪梧没来吗?”赵琉悄悄问我。
“她说她歇会就来。”
跳下洞口前,我往汪梧那边看了看,她整个身子都被那些白色的东西没了下去,只剩一个大致的轮廓,白色的颗粒把她包裹起来,在她胸前疯狂跳跃。
这些白色的东西,会吃人。
我跟在厉施后面,没有告诉她们。
墙上的纸条密密麻麻写满了字。
凑近看,纸上一道一道写满了题,一个又一个符号在眼前流转,一开始是简单的加减乘除,往前走慢慢变成了函数积分,再往前走几步我已经看不懂墙上写的是什么东西。
“他妈的,不会要我们做完才能出去?”厉施又踹了一脚墙,这一次脚却陷了进去,她失去平衡摔在地上,口中厉声爆出几句粗话。
我和赵琉废了半天劲才帮她拔出来。
她大口喘着气,瞪着眼,慢慢缓过神。
一番折腾下来三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,混着心底的燥热贴在皮肤上。
那些白色的粘稠东西塞进我的指甲缝里,异物入侵身体的不适感充斥着全身,汗如雨下。
“往前走走看。”赵琉拍了拍厉施的肩膀。
厉施点了点头,两个人径直朝往前走去。
空气越来越闷。
她们的背影和我慢慢拉远。
我有些累了,不止是身体上的疲乏,这里的空气里似乎有一股无名的压力,像堆了一块巨石在我的胸腔上,喘不过气,那块巨石仿佛在跟着我的脚步成长,我越往前走,它就越用劲挤压。
脚步变得沉重,迈开一步都要费尽全身力气,这一次,脚下的那些白色液体粘在了我的鞋上,随我抬起的步子拉成长长的丝状。
它们想把我留住,困在这里。
我知道的,我不能止步,我甩了甩脑袋,往前迈开步子。
我不会认输。
但终究赶不上她们的脚步。
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隔了多远,无法用工具衡量,这是一场耐力的选拔赛,谁也不愿率先举起白旗。我不甘心,我固执地相信,只要我在走,距离总会变近,只要我一直走,总会赶上她们。
我有野心,我要超过她们。
终于——
我看到了她们两个的身影。
已经没有力气笑出来。
所有的动作都变得极度费劲。
鼻腔里的氧气已经不能满足我,我把嘴张得很大,胸膛上下起伏,想多吞入一点新鲜的氧气,但空气里的都是燥热的,濡湿的,当它们和口腔黏.膜接壤时,从胃里翻涌上一股恶心。
我咳嗽起来,呛出几滴眼泪。
当我和她们再次并肩时,眼前不再是长廊,视野一瞬间变得开阔,像是在一个望不到边的房间里。
房间的地面上旋转着一个又一个乳白色的陀螺,它们错落排列在这个巨大的房间里,速度很快,螺身上浸润着的白色液体随着高速旋转四面八方飞溅。
我凑进了些,本以为陀螺的旋转能在周围掀起一股风,但迎面而来的只有那些黏腻的液体。
噗呲,溅了一脸。
我抬手把它们抹掉。
它们在和空气不断摩擦,没有火花,四周却变得更闷了。
我悄悄打量了厉施一眼,她紧握着拳头,努力遏制住自己的喘息,不过胸膛的上下起伏早早出卖了她。
原来,她也是会累的么。
休息会儿吧。
我的话憋在嘴里,还没说出口。
她眼里有些失神,忽然开步走上前,手指触碰上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。
“嘶——”
厉施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狰狞,她的手指被划出一条细小的缝,鲜红的东西滴了下来,一点一点,泂泂涌出,落到地上,触碰的瞬间就被那些白色的东西大口吞没。
她还没回过神来。
一个东西从陀螺的螺体里飞了出来,落到赵琉手里。
我们凑近一起看,眉头不约而同皱成一团。
瞳仁里映出的东西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。
赵琉手里握着一张证书,几个黑黑的大字——注册会计师,我看见上面写着厉施的名字。
厉施嘴角轻轻动了动。
赵琉没说话,把证书塞给厉施,盯着那些高速飞转着的陀螺大口喘着气,慢慢拖着脚步靠近,试探性地伸出手碰了碰。
不出意外,一股接着一股鲜血淌下,随之而来的是一张又一张盖着鲜艳红章的证书。
乱了。
疯了。
漫天飞舞。
一切开始变得血.肉.模.糊。
她们看着手里堆得越来越厚的纸,瞳仁里映出那些白色的,无休止转动着的陀螺,脸上的笑意逐渐放肆。
我望着她们,身体也跟着不自觉地上前,在手指即将触碰上那些陀螺的时候,心脏猛烈地抽痛了一下。
我吃痛弯腰捂着胸口,眼球布满血丝鼓胀开,脸上的潮红越来越明显,咬紧的牙齿没有缓解掉一丝疼痛。
嗡嗡的鸣叫响在耳边,脑袋里像拉紧了一根弦,它崩得越来越紧,仿佛只是一阵细微的风就能搅断它。心跳被无限放大,我小口急促地喘着气,唾液挂成死黏在牙上。
恍惚间在余光里看到了她们,她们还在不停地,一次又一次地触摸着那些陀螺,仿佛感知不到痛楚。
似乎就连身上的疲乏也消失了。
地上的流淌着的液体,蠕动着,一次又一次地将她们腥红的血液吞下。
汪梧被吃下去的样子突然涌上脑海,胃里又翻上一阵恶心。
她们醒了过来。
模模糊糊的时候我听到了厉施的声音。
“不能停在这,我们要往前走。”
走?能去哪?往哪走?
没有答案,彼此都心照不宣。
我们像是被关在玻璃瓶里的虫子,硬着头胡乱飞,以为看到了光,就用身子胡乱撞上去,撞得头破血流,精疲力竭,仍不肯放弃眼前若隐若现的希望,拼了命争着抢着微弱的一线生机,抢着要第一个飞出牢笼。
可她们似乎都忘了是谁给她们框上了牢笼。
赵琉回头看了看我。
心脏的疼痛慢慢消失,我缓缓直起身子,刚刚的疼痛抽干了我最后的力气,太阳穴在猛烈地跳动,我只剩一个空落落的躯壳立在原地。
她指节弯了弯,朝我勾手,叫我过去。
厉施毫不犹豫地转头迈开脚步,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。
看着她的背影。
我突然意识到,这一切,似乎没有头。
我想放弃了。
于是摆了摆手。
赵琉随即转过头,水声又响了起来,伴着她前进的脚步,滴答滴答。
我脱力跪了下去,躺在水里。
地上那些白色的东西蜂拥而上,涌上我的衣襟,从手臂到躯干,再一点点攀上面颊。
像陷落在沼泽里,身体在被缓缓吞没,不停地往下坠,很奇怪,没有一丝不适感。这些白色的粘稠有着不容抗拒的温度,让人沉迷,紧接而来的是一阵困意。
它们将我慢慢包裹起来,从皮肉到心脏,都裹上了那些黏腻的东西,不停翻涌,越来越重。
咚咚的心跳声还在不停地敲打着耳膜,似乎是还有不甘。
我干咽了一下喉咙,身体又深了一点,突然有了一股力气,我咬牙抬起手,拼命地往上拉,朝着她们前进的方向拼命地往前够。
咚咚,咚咚,咚…
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,没有想象中的窒息感,世界一瞬间变得安静,洁白。
忽地惊觉眼前逐渐有了些白色的光亮。
脑袋一沉,砸在了桌上,不由痛出一声呻吟。
我悄悄回头,室友的灯还亮着。
手机屏幕亮了起来,凌晨三点半。